作者: 逸民

小姨走了。小姨真的走了。她走得那么突然。那天中午,她还顶着烈日,冒着摄氏三十八度的高温,给我母亲送去了她喜欢吃的馄饨。当天晚上小姨回家后突发脑溢血跌倒,在被送往医院去的途中即处于昏迷状态,在医院重症监护病房呆了一天后骤然去世,一句话也没有给我们留下。听到这噩耗后我十分悲伤,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小姨的音容笑貌经常呈现在我面前。我不时回忆起小姨生前的点点滴滴。

小姨于一九三九年三月出生于上海老城区一个天主教家庭。家中好几代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的外公早年因病去世。外婆一共生了十个孩子,其中三个夭折,余下一子六女由她一手带大。小姨是她最小的女儿。我年幼时经常去外婆家,与小姨最亲。她看着我从小长大。据母亲说,小姨在五岁那年曾生过一场大病。当时的医生因无法确症,停止施救,宣告小姨已经不治。八月十五日那天,外婆,舅舅和我母亲在家整理了小姨的小衣服,准备去医院为她送行。后来幸亏小姨当年做校长的姑姑请来一位外国医生,诊断出小姨得的是腹膜炎。他用针筒将当时价格异常昂贵的抗生素直接从小姨腹部注入,救了小姨一命。因为那天是圣母升天节,母亲对此记忆深刻。

小姨高中毕业后即参加工作,在外婆家附近一所公立小学任低年级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她工作积极,备课认真,对学生一片热忱。记得我年少时最欣赏小姨整洁的备课本上娟秀的字迹。所谓字如其人,这中间倾注了小姨多少时间和心血。尽管中年后她曾同我说起常因备课或批改学生作业熬夜而心脏不适,但她仍乐此不疲。小姨的工作表现和成绩得到领导、同事和学生家长的一致好评。学生家长争着把自己的孩子往小姨任课的班级送,她是这所公立小学对外的一块招牌。歷年来小姨多次被评为上海市和南市区优秀教师。

我母亲和几个姨妈先后出嫁后,外婆家仅剩年老的外婆、患病的大姨及小姨(小姨后来也在此成家)。小姨对她们无微不至地关心和照顾。外婆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小姨除了烧饭冼衣之外,还亲自替外婆洗澡剪指甲。外婆虽然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但在小姨的悉心照顾下也常常由衷地感嘆自己好福气,生了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儿。大姨有时脑子不清楚,发病时会惹出些乱子。小姨从不高声指责,总是婉言相劝,生活上也是照顾有加。“长姊为母”这一成语是我最先从小姨口中听到和学会的,小姨也用她的实际行动作到了这一点。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高龄独居,我舅舅舅妈没有自己的孩子,小姨待她(他)们如同自己长辈,家里做了一点好吃的不管路远天气差都要给她(他)们送去。老人们有点病痛她一定会上门慰问,每次还要费尽心思买些水果或其它营养品。我母亲有时去小姨家后坐公车回家,小姨执意要陪伴,遭母亲拒絶后她就偷偷在后面跟着,有几次被我母亲发觉后在公车上当众对小姨发火,让不明真相的乘客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小姨不仅敬老,而且爱幼。她对自己的儿孙好自不必多言,她共有十多个外甥及外甥女,除了我这个她自称最喜欢的外甥外,其它孩子都对她很亲,因为他(她)们从小受到她的关心爱护,多数年幼时曾被小姨抱着去逛街买零食吃,她对孩子们视同己出,有着母亲一样的情怀。

小姨不仅对家人如此,在外看到穷苦的人也怀有强烈的同情心。我清楚地记得年少时一个寒冷的冬夜,小姨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执意要送我到公车站。途中她看到一个行乞的老妇人。小姨虽然事先没有准备,但当时她翻遍身上口袋,想要倾囊相助的情景,我至今仍歷歷在目。小姨对他人如此关心体贴,可是自己却节衣缩食,对身体健康常常掉以轻心。我记得她年轻时经常为了工作而没时间吃午饭,由此得了严重的胃病并接受手术,还记得她经常因熬夜仔细批改学生作业而感到胸闷不适,这是心脏病的早期症状。小姨晚年患了比较严重的高血压和糖尿病,但为了关心他人她经常忘了按时服药。虽然母亲和舅舅为此经常规劝她,甚至“训斥”她,可是小姨还是积习难改。我原以为小姨患的多是慢性病,病情发展应该有一个过程,加上看到她人虽然消瘦,却整天忙忙碌碌,似乎精神还不错,不料最后夺去她性命的是脑溢血。一瞬间她离我们而去,我们毫无思想准备,唯有嘆息。

小姨天性善良,从不与人争吵。我还记得儿时睡在外婆家红木大床上,晚间常有邻居来找外婆和姨妈们议论白天发生的琐事。其间东家长、西家短,难免夹杂些对某人某事不好的评论。记忆中小姨从未有过类似言论。她听到这类评论,总是不吭声。

小姨是如此善良之人,但在大陆恶劣的政治环境下仍饱受惊吓。我的外公去世虽早,因其早年经商,小姨的家庭出身便被定为资本家。小姨唯一的哥哥因参加圣母军,在龚品梅事件中被捕入狱,在劳改农场待了二十二年之久,小姨因此又被归类为反革命份子家属,在任职的学校和社会上抬不起头来。大陆在“文化大革命”前政治环境相对而言尚比较宽松,小姨虽受到歧视,仍可不问政治,埋头工作。“文化大革命”风暴来临,先是兴起一股抄家风,对有钱人家进行抄家。外婆家虽早巳败落,但还存有一些房产契约和印章。外婆是个没有什么文化裹着小脚的家庭妇女,听说外面风声紧,就让小姨偷偷拿到我家来销毁。小姨任职的学校,也被五大三粗的所谓“工人阶级”佔领。他们对有所谓家庭出身和歷史问题的普通教师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小姨一个羸弱女子,整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她曾经跟我母亲说过,她那时遇到那些“工宣队员”,经常偷偷察看他们的脸色,如稍有不对就会胆颤心惊,寝食难安。小姨在这种环境的长期煎熬下,终于有一天精神崩溃,在家中吐露了一句怨言,认为这个家害苦了自己。此话刚出口小姨即后悔不巳。而目不识丁的老外婆只是一味搧自己的耳光,责备自己该死,连累了小辈。小姨再转而劝慰外婆,母女俩偷偷落泪。这是如何一副人间惨像。暴政令普通百姓度日如年,受尽煎熬。

小姨从小受洗,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的虔诚不是放在嘴上,而是体现在日常生活的实际行动中。小姨从不说教,也没有在道德上居高临下的训斥。她是那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柔声细语,以理服人。听她教诲使人如沐春风。“文化大革命” 结束后大陆当局对民间宗教活动的控制有所放松。我舅舅也从外省劳改农场被上海一家名牌大学聘为教授。小姨每个周末到舅舅家参加“地下教会”神父主持的弥撒活动。她也经常到上海有名的徐家汇天主教堂望弥撒。当与她同年龄的妇女热衷养生、整容或旅游的时候,小姨却把所有时间和精力放在对天主的信仰和工作上,放在对长辈、亲人和周围人的关心和照顾上。由于小姨工作认真,待人诚恳,在众人中口碑极佳,学校领导曾动员她加入共产党。这是一些人求之不得可以陞官发财的捷径,可是小姨不为所动,坚持一个天主教徒的本份。

在我的一再邀请下,两年前小姨和姨夫来到了湾区。短短几天时间内,我陪她们到St Clare Parish 教堂望弥撒,也拜会了我舅舅在上海圣芳济中学的同学,也是我舅妈昔日在青海劳改农场的难友顾光中蒙席。我还陪她们去了Our Lady of Peace Church。那天黄昏在夕阳的余辉下,小姨俯伏在教堂前高大的圣母像脚下,长跪不起,久久默祷。她深深感受到这块土地上宗教信仰自由的可贵。我原以为来日方长,以后小姨还可以再来,并可长住。我要陪她去更多地方,让她晚年有一段幸福的时光。我还要陪她到洛杉矶我大女儿家去,亲耳听我呀呀学语的外孙叫她一声“太太”。小姨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但是现在这一切只能在梦中实现。

如今小姨已离我们而去。我专程回大陆参加了她的丧礼。当我看到小姨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在众人的祈祷声中被放入棺木,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小姨,止不住泪流满面。在我一生中每当遇到较重大的事件,譬如小学升中学,中学未毕业被迫去外省农场务农,乃至以后孤身出国工作,小姨必定到场送我,而且每次带来很多东西,怕我饿着、冻着。现在轮到我送小姨最后一程。我从殡仪馆一直送到火葬场三号火化炉前,最后在工作人员的再三提酲下,依依不捨地向小姨遗体鞠躬告别。

小姨的骨灰巳经于八月十五日圣母升天节那天正式落葬在上海郊区畲山山脚下的公墓内。山顶就是着名的号称远东第一的畲山天主大教堂。这是我今后回国必定瞻仰和祭扫之处。母亲经常念叨当年外国医生的一针让小姨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七十多年。我想这七十多年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否则的话我不可能有和小姨相处的日子,也无法感受到小姨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如今,每当我步入教堂,看到圣洁的圣母石像时,就会想起小姨。小姨的圣名也叫玛利亚,我如同她怀中的婴儿,永远沐浴在她爱的光芒里。

小姨去世后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女子乘车缓缓前行,我骑车紧随在后。那女子和车子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只小小的披着霓裳羽衣的蜻蜓。我在小蜻蜓前停车止步,久久凝视。小姨的名字叫唐文倩。上海方言中倩与蜻谐音。小姨,我想您此刻一定巳在天堂。您在天堂里注视着我们,为我们祝福。小姨,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您同在,也与您的心灵同在! 外甥逸民写于二零一六年中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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